顽石 21
破镜重圆
房间中暗影重叠。
墙上悬着的那盏壁灯,划分着乍泄的光影,数着这涌动的时间,宋亚轩却觉得视线模糊,是他完全看不见这人的轮廓,他努力睁圆些眼眶,企图将刘耀文看得更清楚些,轮廓、脸颊、五官,都重新且认真地看一回。
飘窗上的窗帘晃动,周围寂静无声,一切都来得不真实,或许只是他一个眨眼,一个晃神的功夫,瞬间会成虚幻的泡影。
口腔中残存了些酒精,再度将宋亚轩的躯体彻底点燃,他靠在床背垫上,只觉得胸闷到喘不过气,因为刘耀文的这几句话,又或许是其他。
一切交汇,竟成了个隐匿的开关,猛地一声,宋亚轩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。
“98句…”他控制不住,心颤了一下,哭得尤为狼狈。
刘耀文将手自然垂下,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,反反复复,目光扫过了宋亚轩的正脸,对方忽而笑了起来,声音很轻,似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了这句话,“上次在对话框说的恭喜不算数,我想,那就从今天开始数吧——”
刘耀文停顿了几秒。
然后说。
“我会把每一句都补上,你能替我计数的吧。”
一天一句也好。
如果觉得太频繁的话,就宽其时间。
我的意思是——
我们永远不再说分开的话,如同身后的这盏灯,它不止是点缀,也会在归家时亮起。
留下来吧。
迟来了五年的恭喜,终究了却了贫瘠人生的几个奢愿,分明是句携有温度的话语,也再度将彼此黏合成一体,宋亚轩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。
你瞧——人又能有几个坦荡的五年呢?
时间一翻一合,大家总是爱说些劝诫人又警醒的话,往前走、往前看,可存在既会有痕迹,该如何抹去,哪怕沿途的风景再值,人普遍惦念着曾经的精神寄托。
宋亚轩默然地抬头了半晌,如此的偏颇的余光中,却甘愿为这点视线主动撬开了一道小口,他能清晰地看见刘耀文朝自己一步步踱来,近到相听呼吸声,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近的距离了。
他等了那样久,刘耀文亦是。
叶闻忱和许嘉是电影。
他和刘耀文是现实。
现实与荧屏有壁,故事也向来是为别人演绎、勾勒,可谁又能说电影不是衍生自生活,至少重逢的那一瞬,帷幕中闪烁的光线从缝隙中溢了出来。
最后将昏黄的房间落了个彻亮。
攀折进入的光线无比通透,如同久违的清晨,用力挥断这漫长雨季。
“和你分开后,好像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跟我提建议,想为我解决问题,有说让我忘记你的,也有让我去国外谈过一场新恋爱的,哪怕听了那么多意见,可是现在,我依旧想听自己的心。”
刘耀文仿若被扼住喉咙。
终于,脚步已经逼近了尾声,他垂坐在床边,缓缓抵近宋亚轩。
从小巷走到床边,每一步皆在倒带这上千个日夜,衍生出了彻骨的思念,心灼烧后的窟窿补不齐,而这些年下来,他也学会了贪//婪,譬如现在这个重圆时刻,他竟期许着此后醒来的每一个清晨,都容有宋亚轩在旁侧酣睡的场景。
“我已经有了答卷,可我仍是觉得不够,我想再贪心点,还想听你的。”
刻骨的爱意顺着缝隙渗了出来。
“宋亚轩——”刘耀文顿了顿,喉咙已经有了轻微的颤音。
“我不知道其他,我只知道,真的爱一个人一定不会留退路,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。”
“五年前是,现在也一样。”
宋亚轩一时怔愣,全身发僵,他抖落了一下湿腻的眼眶,心中有什么在疯狂盘旋、挤压,快要爆炸。
他想说,明明是你等了我五年,刘耀文。
他还想说,你不可以再对我这么心软了,也不可以对着我像今天这样流泪。
宋亚轩抬手遮住眼眶,眼泪濡湿了整个手掌,嗫嚅着,“…你,别骗我。”
眼前的这张脸早已哭得一塌糊涂,刘耀文逼近对方,他的声音与平日全然不同,“我不骗你。”
“醒来也要作数。”宋亚轩使劲抹了一下眼睛,心酸到下一秒会变成一团拧巴的纸团,还余有清晰的痛觉。
“一个承诺换一个,会一直作数。”
“刘耀文…”
宋亚轩听着这人的承诺,他被无限程度的击溃。
刘耀文没有听到后面那句话,他缓慢地将额头贴进宋亚轩的肩窝,鼻息扑热,是他抱着宋亚轩,替对方捋顺了气,他捧起这张脸,抹去上面的每一束泪痕,宋亚轩却难过地看着自己。
对方问他:“可以把香薰吹灭吗?”
“为什么。”刘耀文愣了一下,望着桌前的香薰,“我点燃它,你就可以睡个好觉。”
宋亚轩摇摇头,哽咽道:“我舍不得,舍不得点燃它,我怕醒来香薰烧完了,就再也没有了,连你也没有了。”
才听了几个字,刘耀文眼梢通红,颤颤巍巍吸了口气,他吹灭了正在燃烧烛芯的香薰,情绪不可控般,他张开唇用力地大口呼吸了一下,试图让自己不那般酸涩。
眼前的景象早已模糊成一片,宋亚轩看见那簇火光熄灭后,似乎得到了点安全感,他低着头,安静了几秒,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眼中黝黑的瞳仁带着醉意和糊涂,笑了一声:“…那以后我可以每天把它放在床头吗?”
“可以吗?”宋亚轩又认真地祈求了一句。
“…嗯。”刘耀文才说了一个字,就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,他用力地眨着眼眶,掌心覆盖住宋亚轩的腕骨,“可以,当然可以,我会治好你的,你不会再失眠的,我们永远不用香薰了。”
他想说的话太多,想问的也一个接一个。
为什么这么晚才去治疗?
你应该早就去的,为什么不这样。
思绪茫然,刘耀文平复了几秒钟,让彼此的距离彻底缩小范围,声音很低:“为什么不早去接受心理治疗?”
脑中有团火将宋亚轩焚寂,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,出神的看了一会儿,凭借本能意识回答起所有问题,“我不想…”
“我不想那样,第一次失眠的时候很痛苦,非常痛苦,可是后来我习惯了它,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“我以前几乎经常梦见你,我总是能梦见你,你会跟我说话,会跟我生气,无论是哪种,可我们会见面。”宋亚轩维持着这种静默的姿态,他回想起治疗的这段时间,每一个有药物参与的夜晚,好像有点委屈,“可吃了药后,我不再有这样的梦了,我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梦见过你了。”
啪嗒。啪嗒。
有热流正顺着下颌轮廓滴落,清晰地淌在了刘耀文的手腕上,每一滴皆不同,万千情绪蕴在其中。
睡眠障碍必然会多梦。
不是好梦,又何来所谓好梦。
他不要这样的梦中相遇,不需要,他不需要宋亚轩这样。
那不是在报复你自己——
而是我。
苦痛被扯平,每个人都身在这样的劫数中,竟没有一人遂愿。
“你…”猝然,刘耀文低低地哭出声。
宋亚轩似乎听见了这阵呜咽,他脑袋发晕,忍着眼泪去看对方,眼神却带了点平时未曾有过的懵懂,“你不是答应过我了,不会为我再哭了。”
他等了那样久。
却迟迟未没听见下句开口。
直到宋亚轩快眯着眼困着,视线却紧接着就暗了一片,这人用额头与他相抵,往下是鼻尖。
隐忍禁锢的这五年,化身为重逢后的一吻。
温度传递,口中余有苦涩、咸湿,每一处都未曾落下,刘耀文握住对方的手,又吻了吻冰凉的腕骨,却发现宋亚轩轻轻抖了一下,竟细微到不可察觉。
他想,怎样才是爱一个人呢?
是爱固有一万种表达,哪怕最后一种是放手,倘若可以选择,人还是努力把握爱的那个人,人生苦短,除了生死,没有什么可以分开。
他又怎么舍得放手呢。
——那就别再分开。
真诚可贵,真心难得。
-
Sandy孤身前来咨询室的时候,刘耀文刚结束完上一位患者的治疗,时间还差十几分钟,离下位患者预约还有些间隔空隙,用来治疗的小单间再度陷入昏暗,被他轻声带上。
只见身着风衣的干练女人站在门口,四目相接,对方似乎刚来不久,刘耀文愣了一下,“Sandy小姐?”
Sandy秾丽的面容染上了愁意,在见到刘耀文的那一瞬间时,她勉强露出个浅笑,“不好意思刘医生,没有跟你提前打声招呼就跑过来了。”
“没关系,离预约就诊还有些时间。”刘耀文摇头,静静地看着她,“Sandy小姐过来是有什么事吗?”
“本来早就想过来了,可惜我最近又在外省出差了几天,上午才落地。”
“我一直没有时间来亲自了解亚轩的治疗情况,很多东西其实跟当事人问,显得白费,他怕我会担心,更不会主动告诉我,大部分的情况还都是他的助理秦川向我透露的。”
Sandy说完看了刘耀文一会儿,大约有那么几秒。
“其实我能明白你的担心。”刘耀文眼睫微动,说了句中肯的话。
反观Sandy却深陷沉默。
半晌,她才一声轻笑,闷着如骤风旋在寂静的房间,这句话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,“刘医生怕也觉得我是个不合格的经纪人,对吧?”
刘耀文倒没有衍生出如是想法,他能看得出来,宋亚轩和Sandy的交情颇好,也不止应付于这段表面的工作关系,“坦白说,我回国工作的这两年,也确实接诊过一些小公司的艺人,他们的经纪人的确不如你,或许我是个外行人,但Sandy小姐,你很负责。”
并非假话。
利益关系,高于一切,Sandy已经是鲜少的个例存在了,
Sandy瞥了刘耀文一眼,平静之下却衍生出了意味不明。
她的视线几经转移,倏然落在了桌面附近,Sandy用手指拿起那张钢琴谱,随口问了句:“刘医生也会弹钢琴吗?”
“不会。”刘耀文淡声解释,“这是上一位患者的,一位小姑娘,十七八岁,算是天才钢琴少女了,琴谱是治疗的时候所用到的东西。”
——天才少女啊。
这样的称号总是令人唏嘘。
Sandy将目光投掷更远处,透过正前方坚硬的玻璃窗户,抵达了屋外,附着在玻璃上的霜花悉数脱落,还需几时温度才能彻底回暖,这个冬天似乎还有些时日。
“我记得亚轩被公司签下的第一年,我曾在年会上看过他弹钢琴,他的手生得很漂亮,就像是在电视上看到的钢琴家手指一样。”
时间线从她的嘴中竟扯得有些遥远,宛若昨天这四个字,也并不适合用来描述这段记忆。
“可我也记得。”几瞬,Sandy深吐了一口气,“后来他腕骨附近多了处长疤,那个时候我的工作范围只有他一个艺人,亚轩也没有现在的地位高度。”
“那道伤疤挺长的,倒像是…像被利器割到的。”
说到这,Sandy耷下了鸦色的长睫毛,她深陷恍惚,“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那道疤是怎么来的,哪怕他说不小心,编造理由来瞒我,我很清楚,亚轩不会告诉我真相,而我也不敢去往最坏的地步猜测,譬如——自己划得,因为那段时间太痛苦了,才划伤了腕骨。”
又或者,其实那根本就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划伤。
那该是什么呢?
呼之欲出的回答,是她不敢去想的。
世事磨人,最后能将人完全锻造成哪副模样,给不出个确切标准,唯有断骨后的一身淤青才是磨砺存在的代价,如何撑住往前,只能用自愈这套说辞以此来模棱两可掉身上的痛意。
宋亚轩也不例外。
Sandy永远记得闯进房间的那天,里面被黑暗笼罩,窗帘紧密垂地,她嗅觉极为敏锐,捕捉到股极淡的血腥味,却又不知从何而来。
宋亚轩也愣了一下,在门框边缘处朝她笑了下:“Sandy。你不会是特意赶回来来祝我生日快乐的吗?晚啦,我都过完了。”
她想,幸好幸好。
Sandy的喉咙不自觉哽了一下,想说怎么敲半天才开门,为什么打电话发消息不回,昨天你母亲来公司几乎翻遍了整栋公司,说你是不是出事了。
还有——
别在我面前伪装成这副轻松模样。
我很了解你,宋亚轩。
这抹笑,令她瞬时头疼欲裂,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作身心皆被人用力罹难,话全然堵死在喉咙,训斥的、劝导的,无论哪种,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最后,她走了过去,抱了抱这人,指尖直犯哆嗦。
兴许是在那个时候,宋亚轩的情绪就所剩无几了,Sandy想。
刘耀文双瞳骤缩,不再能听得进这些残酷真相,他想要藏起自己的疼痛,指腹不停在笔杆上摩擦,隔着些距离,Sandy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,“是三年前吗?”
“嗯。”
Sandy说:“直到因为现在接的这部戏,由于拍戏要求,导演曾说过他手上的这条疤不上镜,不符合角色外貌。”
“所以我才亲自带他去进行修复手术。”Sandy潋滟的脸增添了几分苦涩,“哪怕做完了手术,他那个时候也会经常卡戏,记不好台词,总是拍不好那场弹钢琴的戏,导演是个暴脾气,不止当着全剧组的人数落了他好几次。”
“我记得,他笑着跟我说——他说Sandy怎么办,我好像不能好好去拍戏了,这么简单的一场戏他都拍不好了,他说他以前除了拍戏最喜欢的只有钢琴了,他还说哪怕疤被消除了,他仍然没办法去完成这场钢琴戏,是不是再也弹不了钢琴了。”
“可他是谁啊,他可是宋亚轩,是一拍戏就有代表作,被人称赞成天才怪物的人,他却跟亲口我说,他再也演不好了。”
Sandy哑着声音,抖着嘴唇,她静了好一会儿,再度回想起了那个时刻,宋亚轩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某处,想透过那堵墙去看到谁一般。
墙外有什么呢?
什么也没有。
数一数工作的这些年,遇到状况时,她是怎样安慰旁人的呢?
Sandy喉咙微动,想照惯例去用些柔软的说辞,说没关系,这个角色是你自己争取来的,也是你自己试镜打动导演的,哪怕外界的说辞再如何,我们捂着耳朵不去听。
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,竟感到肩膀一片潮湿。
宋亚轩哭了。
天边尽是一道道昏沉,是被落寞浸染的黄昏,她听着这人吃力又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她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,犹如一位医生亲口宣布,说自己这双手以后不能再握起手术刀。
宋亚轩说。
他当不成演员了。
心被针狠狠扎透,Sandy隐忍着却说不出一句话,昏暗之中,她浑然惊觉眼角处的湿腻,她是经纪人,不抵纯粹的朋友关系,决不能随意这样啜泣,挫杀这人信心,只能忍着眼泪。
Sandy又等了一会儿。
她以为宋亚轩的偶尔软弱会是个撬口。
偏偏不然,Sandy始终没有等来宋亚轩的哭声,连最基本的低声哽咽都全无,他仅是背对着自己,沉默地宣泄伤痛。
几分钟后,门拉出了一道宽敞的光亮。
她眼睁睁看着——看着这只偶尔滞留在肩头的雀鸟,压着残缺的翅膀费劲离去。
门里门外,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世界,宋亚轩将身躯停靠在了门口,又转头朝她一笑,对方说地如同平常的语气,叮嘱她早点回去,不然路上会很堵车。
笑容和三年前如出一辙,她恍惚了一秒钟。
尔后,是漫长的回荡,她的心被全然揪起,Sandy只顾望着那人身量单薄的背影,一秒又一秒,硬生生地从眼角捱下了这记汹涌泪花。
她独自在楼梯口掩面,哭得妆色全无。
“刘医生,他有跟你谈起过这些东西吗?”
刘耀文敛下眼,心脏被扯了一下似的,大脑有片刻的空白,缺氧般,需要蓄力于呼吸。
他想起自己亲吻腕骨时,宋亚轩本能的抖动。
更想起入睡前,宋亚轩语气含糊的那几句话。
刘耀文像是被冻住般,全然僵在原地,觉得心被绞了又绞,到头来竟什么也不剩,他死死地咬着牙,连牙根都咬得发酸,却仍遏制不住翻涌的疼痛。
有什么东西清晰地穿过神经那根弦。
满脑子全是宋亚轩以前在台上弹琴的片段。
那样风流蕴藉。
若不是现实因素的束缚,或许对方会是个出色的钢琴家,旧事透了一道光,刘耀文的胸腔快要裂开,他想起学生时代的汇演,下了台后无名角落,宋亚轩的下巴搁在肩头,说如果以后不能演戏的话,那就去酒吧当个自由驻唱,还可以免费蹭琴。
两处赤忱高地,竟全然被主人磨平。
半晌。
他牵强地勾了下嘴唇,压着舌根:“他…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。”
从来没有。
连同这宿醉后的糊涂时刻。
tbc
有彩蛋,喜欢的话请留评给我,谢谢大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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